重操旧业写文章之一:“将文字进行到底”
我的亲属圈里上过大学的人中,只有我一个是学文科的。其他人呢,有理有工。在他们看来,不行的才去学文科。我姐是学机械工程的,最瞧不起我的是她。大学刚毕业时,我俩曾经挤在单位宿舍一间房里的上下铺凑合着过了好些日子。我当个小记者经常要在外面灰头土脸地瞎跑,就把洗衣服买菜做饭洗碗交水电费取钱存钱(那时候没有电子银行这回事,离互联网在中国开用还有好些年头呢)凡此总总琐事都甩给她。谁让她是我姐呢。当然啦,宿舍哪儿厕所堵了,灯泡烧了,门垮了,煤气炉打不着火了,这种事我是真没有办法的,只能是她去解决,谁让她是工科生呢。有一回我在外面被偷了钱包(这种事在当时的广州是家常便饭),因为钥匙在钱包里面所以也跟着没了,我俩惶惶不可终日, 担心拿到钥匙的人找到线索寻来。我姐一气之下竟然用锤子加螺丝刀将铁门的那个复杂异常的双重锁(那时最流行的,治安多不好啊)下了下来,换上一个新的。怪不得人家说学工科的女生可以当男的使。
话说回来,我姐最瞧不起我。她数落我的话中我记得最刺痛的一句是,你不就会写几个字吗?言外之意当然是,我没有什么用。
可是那时候我愣觉得有份写字的工作当个写字的人很高尚(那时时髦的说法叫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”,90后的孩子们恐怕听都没听说过)。那时的我是有职业理想的,并且认定只要有高尚的精神生活没有高尚的物质生活一点也没关系,甚至还有意远离那时被我们叫做“铜臭”的东西。会写字,不是很好吗?只会写字,好象也没问题呀。
直到后来人到了美国读书,才慢慢意识到只会写字真没什么用(很难接受的现实啊)。先说生活。车要自己开,坏了得自己拉去修,没有车没法活;菜要自己买,饭要自己做,不然得饿死;地毯要自己吸尘清洗,不然等着房东罚款;家具床垫要自己运自己组装,谁舍得付那巨贵的送货费。我在那一代的留学生中就算幸运的,没去餐馆刷过盘子,没给旅馆做过清洁工。再说学业。理工科的留学生要对付的颠来倒去充其量也就那几百个专业词,而我们吃“软(科学)饭”的,就算撑死了词汇量突破二万大关,在课堂上参与讨论也好,学期末写论文也好,再怎么使吃奶的劲说拼老命地写也是相当于人家小学水平的英语,干瘪,苍白,有时甚至蹩脚可笑,永远抬不起头。
可能是这个原因,那时在美国留学读文科的极少,许多文科背景的人去了都另谋出路,改学会计啊计算机什么的,下场比我好多了 (在美国快速安居乐业)。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改行,低着头把两个传播学的学位读下来。那个孤独啊。
多年以后回到香港,收到大学同学寄来的毕业二十周年纪念册,发现我们班同学大部分至今仍在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,也就是,没有离开本行。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奇怪的事。写字的能挣几个钱大家心里明白。要养家糊口啊,要让老婆开心孩子上好学校啊,很难想象同学们如何撑得住,穷不思变。看国内这二十年机会多多遍地黄金,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同学们就是没改行。据说我们隔壁班(别的专业的)出了一位杰出校友,毕业没两年就给母校捐款五十万,那时我在报社的月薪是374元。据说去年学校校庆时,这位杰出校友把他们全班兄弟姐妹的返校费用全包了,每人还由专人专车接送。很不忍心去问咱新闻系有没有这样的校友,因为从我们班的毕业纪念册推断,答案是“有”的可能性不大。
说了这么多,我想问一个问题, 我们这些还做本行的人,是不是真象我姐说我的一样,只会写几个字?要我说呢,应该不是吧。是怎么回事还做本行,这个等大伙不忙生计的时候去讨论讨论。
数据表明美国去年一年接收的投资移民中,80%来自中国大陆。中国人民真是富起来了。不过我相信他们当中没几个是靠写字富起来的。再看看现时在香港的大陆投资移民们,衣食住行当然是无忧的,孩子上的当然是最贵的学校,太太们的工作是保养容颜刷卡签单,香港的天价楼市算个什么,无非是一次现金交易付清(如有冒犯请多包涵),易如反掌。看看他们,再想想我在国内坚持将文字进行到底的老同学们,真觉得他们应该获诺贝尔坚持奖。
(October 2013, Hong Kong)